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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4月26日发(作者:)

[我怕会忘记他]男人为什么总怕女人忘记他

他就住在我家前院的那间小房间里,一进大门,穿过院子,

进来的第一间。什么人来来去去、进出我家,都必须经过他的窗

口。易副官很瘦,又黑,三分头,却掩不住灰白交错的发色,小

时候我说他像猿人。他常常叼根烟坐在他那小房间的窗口,竖着

耳朵等着我公公的指令。

人们喜欢说小孩子单纯,但我从来不这样认为,因为我就是

一个不单纯的例子。我从小就知道,易,是可以欺负的。既然可

以欺负,我就不会放过他。他不会去告状,也不会生气,不会报

复,更不会记恨。甚至可以说,我想要什么,他都尽量满足我。

以至于我闯了祸,他的任务就是尽量帮我隐瞒。

易走了以后,我常常很怕自己会忘记他,毕竟,我懂事的时

候,他已经是很老很老的人了。我能知道多少他的心情?我能记

得他多少?但后来发现,我越活,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越鲜明。

他跟着公公多久了,没有人算得清楚。传说曾祖父时代,还

不到“民国”的时候,他十三岁就在湖南老家担任所谓“家仆”。而

后我公公去上学,他的职务就变成书童,每天跟着公公去学堂,

旁边一站就是一上午,等着公公放学,然后再安全地把公公送回

家。黄埔军校开办,公公在“十万青年十万军”的感召下,决定从

军。那年,祖父只有十四岁,但还是谎报年龄上了黄埔。于是,

易,就也跟着去从军。即使“少爷”起了爱国心,热血沸腾地要报

效国家,“易副官”的责任还是没有变。公公报效国家,易副官报

效的是我公公。

离开黄埔后,公公去了俄国念书,易无法跟去,就在家乡等

他回来。公公留学回国,生了我爸爸,他就成了我爸爸的保姆,

我叔叔诞生,他就变成了我叔叔的保姆;后来公公撤退到台湾,

家里有了姑姑,当然他就是我姑姑的保姆。一直到连孙少爷孙小

姐都长大了,易,摇身一变,又成了家里掌厨的。这倒不奇怪,

因为只有他能做出一手地道的湖南家乡菜。从小,我便当里的菜

都是他给准备的。他的晒腊肉、他的糖醋排骨,都是一绝,也都

是我自此没有再品尝过的味道。

我搬来跟祖父母住的时候,我3岁,他68岁。从那一天起,

他的新任务,就是当我的保姆。

如果能够回到那时候

小时候,可能因为安全的考虑,家里几乎不让我跟附近的小

朋友玩。也因为自己家有院子,所以我的游乐场就是完全建立在

这个当时觉得很大的前院里。而我最重要的玩伴,就是这位已经

七十好几的“易”。

记得第一次打羽毛球就是他陪着我,他穿着拖鞋,我因为他

没能把球打到我面前而生气地摔球拍,过去踩他的脚,然后骂他

说:“你根本就不会打球。”他的桌上永远有一个装满糖果跟零钱

的透明玻璃罐。我会爬上他那张破旧的藤椅,望着那个罐子,然

后他就会打开,给我两颗糖。等我吃完,他就把包糖的纸仔细地

折起来,中间打一个结,做成一个个穿蓬蓬裙的小公主,然后逗

我说,那就是我。我当时觉得他无聊透了,这个招数用了那么多

年也不换一下。

另外一个第一次,就是我从那个糖罐子里偷钱,原因是我想

跟同学去学校巷口的那家杂货店抽奖,另外,我还想吃一种会弄

得满嘴红红的芒果干。后来听姑姑说,家里所有的小朋友都是从

那糖果罐下手。也许,易,是故意把钱放在那里的。

我的公主床头后头是一个小小窗户,每天早上我不需要闹钟,

易,会在那个窗口后头问我,今天想吃什么早餐啊?咸面包?菠

萝的?还是肉松的?还是稀饭?烧饼?通常他还没有念完,隔壁

的窗口就会出现一个声音――我婆婆,“易副官,不准那么宠她,

哪有每天问的!”即便如此,他还是每天都这样问,然后我才起床。

家里不准我们吃摊子上的小吃,嫌不卫生,我总是羡慕同学

可以随意坐在路边吃蚵仔面线跟刨冰。有天趁婆婆不在家,我就

叫他在巷口把关,大剌剌地坐在摊子上吃起面线。事后证明这是

一个很不到位的安排。

我看着老板用着浅浅的碗,舀进稠稠的面线,撒上香菜跟大

蒜,然后抖着手端给我,确实,老板的大拇指都伸进面线里了。

但卫生不重要,可以突破禁忌才是重点。就是这么巧,婆婆搭着

车进巷口回家了。易副官见到了,但他的行进速度怎么比得上汽

车?我才刚想说再来一碗时,一只涂着蔻丹的手已经把我拎上车

了。我回头找易,只见他追着车子跑,满头大汗。

我的小学就在我家后头,走路十五分钟的距离。他每天接送

我上下学,就像他当年陪公公去学堂一样。因为他为我所做的事

是如此地理所当然,我从来不会珍惜,只抱怨为什么我不能像其

他小朋友自己背书包,而是他帮我提着。有几次,我都故意一放

学,在校门口,把书包一丢给他,跑着回家。以他的年纪,再加

上脚上那双黄色的塑胶拖鞋,理当我会比他先到家。接着公公听

到门铃声就会说:“易副官没去接你吗?”我就会说:“不知道,没

看到。”小孩子事实上是不单纯的。真想用一下小叮当的任意门,

回到那个时候,把当时的我毒打一顿消消气。

他像是能看穿我心意

爸爸是船长,跑远洋的,两三年才回来一次。我嘴上从来不

提爸爸,因为他实在太遥远了。我对他的印象有时不是脑海里的,

而是照片上的。但是每每听说他要回来,我就会穿上我最喜欢的

衣服坐在院子里,呆呆往门口望着。易,总会走过来无声地拍拍

我的衣服,帮我把皱褶拉平,像是能看穿我的心意。

终于,那帅气的船长爸爸回来了,全家围坐在餐桌前,听他

说着国外的奇闻轶事,虽然我完全听不懂,灯光还是显得出奇温

暖。婆婆告诉他说,易帮我买了辆自行车。瞬息间,爸爸突然翻

脸,像是忽然想到要行使他做父亲的责任,说不可以。他的说词

是:“第一,危险;第二,不可以宠我。怎么可以小孩要什么就给

什么。第三,就算要买也不能是易买。”他立刻叫家里佣人把车丢

出去。我突然吓坏,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哭了起来。是因为我将失

去得来不易的自行车,或是爸爸终究破坏了我对他的美好等待,

我现在已不复记忆。

就在爸爸无休止大发雷霆的时候,突然易的声音从屋外出现

了。他隔着纱窗大怒说:“你小时候就多乖啊?还不是成天跟人打

架?你就会骂,孩子你带过几天?”

爸爸住口了,因为他知道,易说的都是事实,毕竟易也是他

的保姆。

没几天,爸爸又离开了,我的自行车也被偷了。

我感伤易没能等到这一天

我想易应该知道我是叛逆的。小时候我除了整他,不太爱说

话,常常对着窗外发呆,他也从来不问我在想什么,只是搬张凳

子也陪着我坐在那里,安静无话。最多抽根烟,然后咳嗽。

我一直不知道易的身体不好,我只记得他老咳嗽。大家说他

是抽烟抽太多。有天早上他送我去学校后,说去看病,就再也没

有回来。我当时以为他只是需要休息几天。然后,婆婆带着我去

一个肺结核的医院,她说易住在里面,但不让我进去,说怕传染。

那个下午,我等在外头,踢了好久的石头,很想哭。

再两个月,一个暑假天,我躺在易副官那张铺着凉席的床上,

光着脚丫。糖罐子里的糖都快吃完了,他还没有回来。他是那个

下午走的。

他的桌上,除了糖罐,还有一样东西,易常常望着它发呆。

那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留着长发。我问过他,他说是家乡的

媳妇。两个人似乎没有见过几次面就结婚了。然后,他就来了台

湾。他说得很平静,然后转过身去把床垫翻过来给我看,藏着一

沓沓扎好的十元大钞。他说很快他就会回去,到时再和她过好日

子……对当时的我,这种话题没多大意思。多年后,我常在香港机

场转机时,看见那些老荣民身上背着一包包的东西准备回乡,脸

上有着疲惫和期盼。我会很感伤,感伤易没能等到这一天。

易在我家服务了四代人。我不能替他说他是“无怨无悔”,但

牺牲奉献的概念是他教给我的。时代耽误了他,甚至可能糟蹋了

他,但也许唯有这种阴差阳错,能向我们展示极致的忠诚和美。

易出殡的那一天,我们全家带孝,我公公带着全体老老小小,下

跪向他磕头。他是家仆、是书童、是副官、是管家、是保姆、是

大厨,是我永远的亲人和老师。也许我有幸,哪辈子也能当上他

的保姆。

(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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