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城》的浮与沉

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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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朱安平

柯灵坐上了“第一席”

《不夜城》的编剧是著名作家柯灵，不过

这并非是他自己想写的题材。1956年初，柯

灵去北京参加全国政协会议，会才开了两天，

就被文化部副部长夏衍“揪”住了。这位老

朋友交给他一项重要任务，写一部反映和平

改造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电影剧本。柯灵当即

意识到，这可是个重大题材；只是这几年写

小资产阶级的作品被批得体无完肤，这样的

题材能上银幕吗？

大约察觉出了柯灵的困惑，夏衍干脆把

话挑明了：“这是李维汉提出来的，你写

吧！”原来在这次社会主义改造中，当时的

中央统战部长李维汉认为中国民族资产阶级

及其企业，是资本主义留下的“两项财富”，

如果通过全行业公私合营的道路，实行赎买

政策，对企业和个人进行“双重改造”，就可

以顺利地完成私营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

李维汉提出的办法，得到中共中央批准，成

为马列主义在中国土壤上的又一个成功实

验。李维汉建议文化部组织反映资本主义改

造的电影创作，以记录这个成就，并向世界

汇报。因李维汉与柯灵建国后有过接触，认

为柯灵不但创作业绩丰厚，而且政治思想进

步，有意让他担此重任。作为党员作家，对

于这一政治色彩极其浓厚的创作任务，柯灵

责无旁贷。

就在这时，参加领导接见并出席宴会

的请柬送来了，还附有一封打印通知：宴会

请坐第一席。“第一席是毛主席、周总理的

席位，我怎么可能排在第一席呢？是不是

通知上写错了？”柯灵对此将信将疑，直到

接见结束走进宴会厅，看到第一桌上有自

己的名卡，这才定下心来。不一会儿，同桌

陆续就座，他们是不久前从美国归来的科

学家钱学森，社会学家吴景超，南通大生纱

厂厂主张敬礼，港、澳工商界人士高卓雄、

何贤……

突然，全场起立掌声雷动，毛主席和周总

理走进宴会厅。毛主席举手向整个大厅打招

呼，然后走到第一桌，沿着圆桌兜了一圈，和

大家一一握手，同时细看名卡上的姓名，说：

“你们的名字，我都在报上看到过。”席间，毛

主席谈笑风生，给柯灵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回到上海，柯灵就投入到紧张的创作

准备。在此期间，《人民日报》曾刊发一篇题

为《传家宝》的通讯，写上海一个资本家不

仅交出了他的全部生产资料，而且献出了自

青年张伯韩主张工业救国爱女离家，深深震动了张伯韩

己的“传家宝”——495两黄金，作为企业

投资。文化部有关领导读后十分欣赏，建议

柯灵照这个资本家的事迹改编。但是柯灵觉

得该文与他所了解的情况有很大差距，而且

“献金”也不足以表现党的政策，没有采纳这

一建议，而是创作出了一个与《传家宝》完

全不同的《不夜城》，其中所塑造的资本家张

伯韩性格复杂充满矛盾，既有振兴实业、工

业救国，敢与日本帝国主义抗衡的一面，又

有资产阶级本性与社会主义改造之间矛盾的

一面，在“五反”运动中甚至殴打勇于揭发

自己的女儿，逼使女儿离家出走。为了符合

党的有关方针政策，剧本结尾还是让他在党

和工人阶级团结教育改造下，逐渐转变过来，

在公私合营中一家团圆。文化部很快批准投

入拍摄，并提名将《不夜城》作为优秀剧本

《不夜城》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以民族资本家作为主人公的影

片，旨在宣传对工商业进行社会主义改造政策的伟大胜利。因触

及作为革命与改造对象的题材，在政治运动瞬息多变的背景之

下，难以摆脱坎坷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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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好看……汤晓丹听得出他们三人的

意见是事先统一过认识的，虽然在场的柯灵

没有正面发表不同看法，实际上分镜头剧本

没有通过，但是也没有让导演再分一次镜头，

领导们只在最后叮嘱：“开拍时注意把不该加

的取消就行了。”

正当摄制组一门心思日夜赶着拍片，社

张伯韩与工人的关系一度很紧张

会大环境却起了巨大变化，反右运动迅速展

开。对比外面形势的发展与摄影棚里所拍的

内容，演职员们都很担心《不夜城》与社会

脱节，要求编剧柯灵到组里听取意见修改剧

本，但被拒绝了；摄制组再向公司领导反映，

袁文殊、张骏祥没有说法，就连一向积极的

应云卫也不再过问。只有王力还坚持在生产

第一线，他同意摄制组自己做主停下来研究，

花了一个月时间，集思广益提出了一个修改

方案，主要是增加揭露张伯韩等带有“五毒”

行为的戏以及表现对公私合营的拥护与决心，

但呈报公司时还是再次遭到否决，几位领导

仍然明确指出：“一定要忠于原作者的艺术构

思”，“现在的修改方案是破坏了原作构思”。

然而，随着运动声势越来越大，厂内已

《不夜城》是汤晓丹的代表作品

创作奖的候选剧本。

汤晓丹压力沉重

《不夜城》拍摄任务正式下达已是1957

年初，正值上海电影局改组为上海电影制片

公司，下面设三个自由组合而成的江南、海

燕、天马电影制片厂。上影公司将该片定为

彩色片，并作为重点故事片来抓。虽然江南

厂厂长应云卫以熟悉上海资本家情况为由，

将《不夜城》拍摄任务抢到手，但重大决策

都由公司拍板。

汤晓丹被内定为《不夜城》导演时，还

在忙着《沙漠里的战斗》的拍摄。他有些兴

奋，因为这是建国后他接手的第一部非军事

题材影片。上影公司经理袁文殊连续三次找

他谈话，强调《不夜城》是预定好了的出国

任务，影片必须尽快拍出，要用它到世界各

国去放映，在国际上宣传我国和平改造资本

家政策的胜利，驳斥国外的某些歪曲宣传，

还特别指出，一定要把张伯韩刻画成一个新

中国的红色资本家。汤晓丹这才明白《不夜

城》属于政治任务，不禁感到压力很大。

因为被列为重点影片，江南厂上上下下

格外重视，应云卫亲自出面听取各方面代表

人物对《不夜城》的反应，甚至邀请了上海

的民族资本家开座谈会，不料对于剧本竟是

批评多于肯定。汤晓丹因多次经历影片审查，

在众说纷纭的场合还比较沉得住气，应云卫

却面对复杂局面心里忐忑，也顾不上商量就

带着所有意见去找袁文殊和公司副经理张骏

祥，要求柯灵再写一稿。很快，柯灵就把修

改后的第二稿本交到摄制组，基本没有大动。

上影公司和厂领导看后认为可以进入准备阶

段了，这时汤晓丹才得以与柯灵碰了一次头

交流创作意图。柯灵直言不讳，见面后的第

一句话就说:“这个本子，是领导出题目，我

作文章。”汤晓丹顿时领悟到柯灵为何坚持不

改。事后汤晓丹只是在和曾一起为拍摄《南

征北战》共过甘苦、此时已任厂支部书记的

王力面前叹了几句苦经:“早知这样，厂里

根本不用花那么多时间组织专家、民族资本

家讨论，根据剧本拍出来不是很好嘛，现在

这样反而被动。”

由对《不夜城》摄制的私下异议发展到公开

批评，指责它“宣扬资产阶级”、“为资本家

涂脂抹粉”的大字报开始出现，就连道具的

使用也被拉出来“示众”。影片中有场在张伯

韩家中聚餐的戏，为了影片出国不被贻笑大

方，想拍得气派一些但又能省钱，摄制组特

意经上海锦江饭店专家推荐上了一道叫“丹

风朝阳”的名菜，让明眼人一目了然这是上

等酒筵，实际上只订这道菜比准备一桌菜要

便宜得多，而且拍摄前就关照演员只能看不

能真动筷子，事后由道具部门作价另作处

理；摄制组本以为这是个聪明的办法，却还

是遭到口诛笔伐。还有戏中沈银嫦家饭桌上

放了一盘金红色的大闸蟹，原认为彩色片拍

出来好看，并可展示工人家庭生活水平有所

提高，也被大字报贴上了墙头，被指责为影

射工人当家做主是“横行霸道”。

这一来让摄制组感觉压力很大，在惊疑

惶恐之中勉强将镜头拍完。王力代表厂里通

知汤晓丹：“看一遍全片，然后将所有素材锁

进仓库，以后再看怎么办。”《不夜城》恰是

汤晓丹妻子蓝为洁担任剪辑的第一部影片，

但根本顾不上精修细剪，只是粗粗将样片粘

连起来。意外的是给摄制组主创人员放片子

时，厂里要求严加保密，不让外人进放映室，

结果还是突然涌来了闻讯而至的好多人，后

到的人把玻璃窗都挤碎了，两只眼睛在隙缝

中盯住银幕不眨眼，但感到并不过瘾，因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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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骤变打入“冷宫”

《不夜城》毕竟属于重点影片，筹拍工作

一路顺利。汤晓丹坚持主人公张伯韩由孙道

临担纲，认为其形象大气且有修养，此角非

他莫属；其他演员也是点一个到位一个。这

让汤晓丹大出意料，他不禁深感重点片就是

不同于一般影片。

演员确定以后，汤晓丹聚精会神投入分

镜头，为了既忠实于柯灵的原作，又吸取方

方面面的意见，确实费了一番苦心，比如众

口一词香港的戏多余便下决心删去，同时也

增加了“五反”内容。总体虽仍属小修小改，

但在上影公司审查讨论时却未得到认可。袁

文殊最先提出，资本家的两面性没有摆平，

现在分镜头里侧重揭张伯韩的疮疤，忽略了

他愿意跟共产党走的积极性，因此建议按原

剧本只写他要求进步的一面。张骏祥认为，

如果把资本家的一些不法行为拿来批判，非

出洋相不可，还是不去暴露他丑的行为，只

写他的爱国恩想，写工人阶级对他仁至义尽

的帮助。剧作家、批评家瞿白音主张，不能

正面写“五反”，认为“五反”不是民族资产

阶级改造的主要动力，把资本家斗倒了也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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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夜城》公映显然不合时宜，自然也就搁浅

了。后来李维汉被指责犯有“投降主义”“修、

正主义”路线错误，受到党内严厉批判，不

仅被撤掉中央统战部部长的职务，而且免掉

了他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和全国政协副

主席的职务，《不夜城》是原因之一。

1964年夏天，厂领导突然把汤晓丹找去

谈《不夜城》，以十分严肃的口气下令说:

“照原样作后期，不能作丝毫改动，完成后公

开放映，接受群众批判。”厂里对此高度重

视，为了防止私自抽下镜头或剪短镜头，另

派了剪辑负责后期技术制作，并专门腾出一

孙道临演活了性格复杂的张伯韩

在文章发表前的一个晚上，跑到老朋友柯灵

家里告知此事，因此招来“假批判、真包庇”

的罪名。到了“文革”期间，《不夜城》又与

所谓的“剥削有功论”挂上了钩，遭到更为

猛烈的批判。不仅报刊连篇累牍予以声讨，

而且还在上海人民广场召开有十万人参加的

批斗大会，柯灵与汤晓丹分别被从监狱与

“牛棚”押至现场，挂上牛鬼蛇神大黑牌子跪

在台上，罪名是共同炮制了大毒草《不夜

城》。批斗实况被此时改名为东方红电影制片

厂的天马厂拍摄下来，编成《彻底批判反动

影片〈不夜城〉》在全国各地放映。当时被喝

令跪伏台上接受批斗的柯灵，曾即席默占一

首七绝“打油诗”“此真人间不夜城，:广场电

炬烛天明。卅年一觉银坛梦，赢得千秋唾骂

名”，看似玩世不恭实则满腹辛酸。这位饱经

沧桑的文坛宿匠没有想到的是，相隔不过短

暂几年，随着“文革”的结束，《不夜城》又

会成为“香花”重现于银幕之上。

责任编辑/翟建农

间房，规定只有剪辑一人能独进独出。

这一次重新提起《不夜城》的背景，倒

是很快就清楚了。在随之而来的“文艺整风”

运动中，江青、康生与张春桥上下其手，一

批影片被打成“毒草”，进行公开放映和批

判，其中就有《不夜城》。当时批判的势头很

猛，带有明显的任务性和强制性，就连巴金

也不得不被迫奉命写了批判文章。虽然巴金

坚持文中不点编剧人名，可仍觉心中难安，

“公私合营”之夜

没有看到它是怎么美化资产阶级的。

徐庄上书再经反复

自从《不夜城》被关入仓库，就完全与

世隔绝，5年后出乎意料地曾一度重获提及。

此时已调至天马厂的汤晓丹，正为拍摄《红

日》而操劳忙碌，突然被天马厂党委书记丁

一找去，让他看一份北京发来的文件。原来

是中央电影局一位叫徐庄的给领导写了报告，

称“我主张《不夜城》拿出来公开放映，一

可挽回几十万元损失；二是创作人员劳动不

白费，使观众增加一些有益的节目；三是在

创作思想上还有许多开禁，对创作有鼓舞作

用。”局长陈荒煤非常重视，专门加了批语，

认为徐庄的意见值得考虑，希望能够小修改

后发行。

为拍摄该片曾承受很大压力的汤晓丹分

外激动，这不是意味着遭禁多时的《不夜城》

可以重见天日了吗？他以艺术家特有的天真

与热情，立即将工作台本及所有资料全部集

中，迫不及待地赶出详细的“小修改”计划。

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始终不见厂里作出

生产安排，相反，领导上却几次派人对汤晓丹

进行帮助，要他认识执导《不夜城》中的立场

问题，并且要他写了检讨长文。何以如此？汤

晓丹一直茫然不解，但又不便催询，只能眼睁

睁地看着《不夜城》继续被紧锁于片库。

其实事出有因。当初“出题”的中央统

战部长李维汉并没有忘记《不夜城》，1962年

7月曾亲自主持召集副部长许涤新、张执一和

胡子婴、孙起孟、孙晓村、周而复等著名人

士，审议对它的处理。大家一致认为以前的

批评过头了，若做些修改，便可以公开放映。

许涤新还为之专门去中央电影局谈了这一意

见，于是便有了徐庄上书与陈荒煤批示。然

而这时又提出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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